“可以开工了!”电话刚一接通,应梅珑便说。
广州番禺南村镇,方圆三公里内,服装工厂超过一千家,受疫情影响,这里的行情坠入“冰点”。一家名叫戈诺伊的工厂内,库存垒到十余米,积压的上百万件服装,相当于多年利润,关联制造链上2600多人。
工厂老板应梅珑的另一个身份,是南村镇商会会长,那个迅速做出的决定便是:让南村的工厂集体上淘宝直播消库存。
深夜里,他拨通了一位朋友的手机,对方是一家淘宝直播机构负责人,两个广东生意人没有客套,电话接起来就问:“疫情期间你们做得怎么样”对方回到:“还可以,主要是没货。”应梅珑稍微按耐激动,然后果决地说:“我有!”
附近的商业楼体被打开,施工队连夜开动,二十四小时作业,三班倒,二十天时间,两万平米,一个超级淘宝直播基地“拔地而起”。
当开启淘宝直播的第三天,戈诺伊工厂的销售超过一百万时,应梅珑意识到“有盼头了”,当即便拿起手机通知开工。
现在,原本陈旧的大楼被改造成明亮的淘宝直播间,数十家工厂相继入驻,通过手机摄像头直达数千公里外的购买者。开播不久,即完成数千万备货,将冻结的服装小镇重新激活,番禺南村也因此被外界称为“淘宝直播第一镇”。
在这个略带“魔幻现实”色彩的地方,当主播们在环形补光灯前工作至深夜,隔壁装修工的电钻枪仍在高声嗡鸣,直播间的数量还在持续增加,它的规划数量是一千个。
而对于熟悉当地的人来说,这个令外界好奇的淘宝直播第一镇,其实并非横空出世,在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珠三角,它是一个时代新故事的瞩目节点。当潮流撞击海岸前,它在很远的就已经开始翻腾。
艰难发轫
南村魔幻故事的起点不在这个小镇上。从南村向北数十公里,进入广州主城地带,十三行的批发档口背后,便是南村镇的服装工厂。
在2016年时,新中国大厦虽已略显陈旧,但楼内依然人声鼎沸,行道簇拥,2平米的档口,租金可高达百万,楼外街道上,工人穿梭不停,托运服装的钢轮板车发出急密的啷哐声。
这里是中国服装批发行业的峰巅,上海的批发商会在此长期蹲守,凌晨四五点排队抢货,在一些偏远市县,与广州的“潮流时差”是两三年。十三行也蜚声海外,各国商人来此交易不需要翻译,看一眼货物成色,数百万交易就即可达成。
新的迹象也在这座老旧大楼里出现,档口老板们开始以“淘宝网红同款”招揽生意,附近大楼里,无数做淘宝的电商公司享受着临近货源的便利。但在这个行业平顺的年代,淘宝店主袁浩哲却打算换一条新赛道。
他租下几间老旧民房,将屋子刷成白色,玻璃墙落地,室内装修成简洁明亮的包豪斯风格。在当时,还没几个人理解他即将放手一搏的事:淘宝直播。
这一年5月,人们才第一次听到淘宝直播的名字,但袁浩哲已经从中嗅到某种“风口的气息”。
他最初的方向也没错,跟着行业走,模仿秀场直播,做颜值经济。给模特们面试时,袁浩哲反而说得更多,他要不停解释,到底要做什么事情。
“这个路子只走了不到半年。”袁浩哲回想当时,有人呆着不说话,在镜头前睡着,也有肯熬夜的,连做梦都是淘宝直播,可也坚持不过三个月。
离开前两天,有位模特在老板面前大哭一场,几个月里,她已积累了几万粉丝,但仍决定放弃,回到她月入十万的模特工作。
到2016年双十一,淘宝直播开始展露头脚,一家东北地区的直播机构,第一次在账户里看到盈利数字,他们掌握着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诀:放弃那些好看的模特,专找能说会道的人。
袁浩哲也摸到那条隐秘的线索。最初,他把招聘广告贴到十三行附近,却被以为是传销。他想找的,是那些每天喊得声嘶力竭的档口小妹,“她们懂衣服,口才也好,天生就是卖衣服的。”
这轮面试时,袁浩哲不再费力解释,而是上来就问:“你想赚大钱吗”他记得有个女孩,忽然瞪大了眼睛脱口就说:“想!”
淘宝直播比档口叫卖更复杂,也更辛苦得多。主播们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,两小时用来选品、规划流程,然后播整天,再留两小时复盘,有人播到深夜,直接在镜头前睡过去。
有个细节,袁浩哲感慨很深,每次下来后,主播都会坐进旁边的沙发,长时间沉默,没人会去打扰,因为知道她不想再说话。
随着这群淘宝直播的探路者渐上正轨,一个奇特的现象开始出现,堆积在机构里的衣服越来越多。有些机构甚至达到数万件,原因不是卖不掉,而是,它们本来就是样板。
奇特现象背后,是广州这座服饰之都的“傲慢”,在工厂和档口老板看来,这群做淘宝直播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特别,他们也没有形成对待新事物的眼光,仍像普通批发商那样,对待这群整天对着手机镜头说话的年轻人。
袁浩哲想让主播展示的衣服,他必须先自己掏钱买下来,日积月累,堆积成山。“很多机构最初就死在这个上面了。”最多时,这家名叫火星的淘宝直播机构,积存服装样板数万种,成本两百多万。
与淘汰对应的,是模式的迅速进化,火星的上播时段被调整到晚上,延伸到凌晨,袁浩哲时常会守到深夜,给泄气的主播鼓劲,描绘蓝图,“画饼”。
进击的淘宝直播
时间来到2017年,“千播大战”已落下帷幕,鼎盛时,数百家秀场直播平台近身厮杀,流量注水以倍数起,出现“14亿人同时在线”,“10元买一万粉丝“。
这一年的晚些时候,直播领域的“孤独逆行者”淘宝直播也迎来爆发。一位同样来自广州服装档口的淘宝主播,将给人们带来震撼,这位艺名叫做“薇娅”的女人,仅在一场直播里,就卖出7000万。
而袁浩哲的好运还要再晚些才来,他曾去杭州出过一次差,在此遇到的一件事,曾令他备受打击。杭州淘宝主播卖的衣服都是最新款式,而他即便近在广州,却拿不到。“很卑微。”袁浩哲说。
主播们也被“逼出”直播间,由于样板积存过多,先拿货再直播的路已行不通,随即,这群行业探路者就创造出一种新模式:走播。
袁浩哲最初领着团队去十三行,迎来的不仅是人们猎奇和轻蔑的眼光,更是敌意。这也是另一家淘宝直播机构意涂最初的感受。
“只能在那些最冷清的店铺里播。”档口老板眼里,他们是“尾货处理者”,即便允许手机架在店里,给的也都是过季款式。
袁浩哲曾争取过一家旺铺,前一天协商好,第二天主播带着设备过去,播了不到十五分钟,老板觉得妨碍生意,直接撵人,主播只好哭着回公司。
另一家机构也会遭遇类似尴尬,那家档口他们前后去过许多次,店主有时不耐烦地拒绝,有时则粗暴赶人,嘴里连说很多个“去“字。
服饰之都广州其实早已电商化,许多档口背后,本就是淘宝店,他们拒绝直播,只是因为“不相信淘宝直播也能卖货”。
袁浩哲却在此时看到裂缝透出的光亮。
选择用档口小妹当直播主力是对的,差不多相同时期,阿里总部的程序员开始调整后台程序。打赏被彻底取消,页面审美“丑”化,为保证商品真实,主播不能修脸,实际上,后台参数甚至让人比镜子里还难看。
淘宝直播大方向上的“伤筋动骨”,指向的是另一个目标:专业化。
火星的主播渐渐展露头脚,每日单人成交从几万窜到五十万,主播不断返场,凌晨三点多,发烫的手机摄像头才被关闭。数据突破背后,是苦功夫,“那些不愿参加复盘会的人,大都没有撑下来。”袁浩哲在电话里感慨。
2017年夏天,广州十三行遭遇了一次不小的挫折,夏装滞销了。悲观的氛围弥漫在卖场内,两百万的库存,当尾货出清,只值几万,一件衣服便宜到五六元。
袁浩哲看到了机会,他立即联系熟悉的档口老板,请求派主播驻店,这一次,火星没有遇到任何阻力,“他们死马当活马医了。”
数十名淘宝主播被派了出去,在他眼里,这是“攻下”档口的最佳时机。其他淘宝直播机构也涌进来,老旧的批发大楼顿时变得“魔幻”,无数环形打光灯依次排列在档口,里面的年轻人则独自对着手机亢奋地说话,不停试穿衣服,变换款式。
那家曾经撵人的档口也接受了形势,女老板会殷勤地安排两名员工协助直播,主播们也会在最后一天吃到档口老板的“庆功宴”。
发生在南方老旧批发市场里的故事,将构成互联网行业风起的最初势能。淘宝直播将在下一年结束时,成为千亿级商业场景,作为一种“主流商业模式”走入公众视野,让档口小妹主播成为年入百万者,田间地头的农民将手机作为新农具。
袁浩哲对这种“风起青萍”的感触尤为深刻,当他从商场路过,随时都会有人来拍他肩膀,十三行的许多档口门前,甚至特地用黑体字写出:“欢迎淘宝直播。”
播遍珠三角
比起名头更响亮的白马、十三行,东北远郊的沙河则略显暗淡。
进入2018年后,这里一位名叫张伟的档口老板变得心神不宁,他听说楼上开了一个淘宝直播中心,有些主播单日就能卖20万。在他眼里,这个数字,并非微不足道。
张伟终于忍耐不住,抽空去楼上看了一眼,他直接找到前台就问,“听说你们有人一天卖20万,是真的吗”
当这位沙河的档口老板开始拥抱新事物时,他已是浪潮中的普通一员。
在这座服饰之都,将有713个专业市场、逾80万商户、超过300万的就业人群,感受到淘宝直播的影响力。
珠三角也正被风气席卷,中山市的兴隆工业区内,一位五十岁的行业“老兵”,开了18个直播间进行
“二次创业”。许多普通档口小妹在淘宝直播“暴得大名”,一位新晋网红小妹在回家的夜晚放声大哭,觉得多年心酸终得回报。
袁浩哲也在这一年感受到行业的风起云涌,火星换了更大的场地,每月接待数百名咨询商家。此时,离淘宝直播第一镇的出现已经不远。
视线再次回到番禺南村镇,一家中型服工厂正在探索新的可能,它的电商机构负责人与火星取得联系,打算做一场工厂直播。
最初,工厂只愿意拿出过季款式,且没有折扣。开播前一天,已经是深夜一点,袁浩哲决定最后再打个电话,为这场“珠三角地区的第一场工厂淘宝直播”要到折扣。
电话接通,对方开了免提,公司ceo也在场,沉默两三分钟后,袁浩哲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发话:“你拍板吧。”是ceo对电商总监说的。最终,这场“历史性”工厂直播的销售额是一百万。
2019年将要结束时,南村镇迎来一些新的变化,包括星火、意涂等淘宝直播机构陆续入驻工厂。
未来数月,淘宝直播第一镇在番禺出现以后,广东将有超过两万名厂长,让环形打光灯在车间展厅点亮,疫情期间,超30万工厂在阿里“春雷计划”中逆风翻盘。
袁浩哲现在时常会想起三年前的一个凌晨,他从公司离开后,开车经过十三行,街面上已开始变得热闹,钢轮板车的哐啷声此起彼伏,中国服装之都又开始了普通的一天,像永远不会被改变。